亦父亦师,亦兄亦友
– 缅怀恩师孙钟秀先生
发表于《钟山之秀-孙钟秀院士纪传》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初识先生,我尚是一名“工农兵学员”。
其时,文化大革命方兴未艾,政治运动接踵不断。知识分子被打作“臭老九”,生怕说错一句话,人人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而作为文革的怪胎“工农兵学员”,自以为肩负着“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的历史重任,个个趾高气昂,盛气凌人。民间流传着一首顺口溜:“大学的招牌,中学的教材,小学的水平,幼儿园的脾气。”指的就是“工农兵学员”。吾辈文化水平之低劣,可见一斑。
然而,先生和系里老师们并未鄙视我们的无知与浅薄,而是秉承了先贤的教化理念,有教无类,以诚相待。老师们因材施教,从基础开始,逐步深入,把我们带入陌生且新奇的计算机世界。记得在课堂里,莫绍揆先生为我们讲授高等数学,徐家福先生讲授算法语言,孙钟秀先生讲授操作系统,张福炎先生讲授计算机原理…。按照如今的说法,我们的授课老师都是国内计算机领域里顶呱呱的牛人。当然,在这些牛人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先生的课。枯燥的理论概念,先生深入浅出,复杂的体系结构,先生删繁就简,将一门课讲得生动翔实,趣味盎然。也正是因为这门课,我喜欢上了操作系统,并如愿以偿地走进了先生的团队。
在DJS200系列机的设计小组里,我在先生的指导下研习“容错处理”。虽然我初入门径,学识浅显,先生依旧予以鼓励,提携后进,带我参加了全国第一届软件会议,并让我作为学生代表,在会议上做学术发言。
一转眼,我毕业留校。本想继续追随先生,潜心搞科研、做学问,岂料系总支要我改行,专职做学生工作。情非得已,我不得不脱离了先生的团队,在政治的漩涡里迷失了两年。多亏了先生的老泰山,系主任叶楠熏老先生,在我彷徨之际,为我指点迷津,使我倦鸟知返。80年,我幸运地考上先生的首届研究生,从而荣获师门大师兄之美誉。
重入师门,正值先生从美国访问归来。当国内尚不知网络为何物的时候,先生业已高瞻远瞩,独领风骚,创建了全国第一所分布式系统实验室。在先生的悉心指导下,我们日以继夜地工作,利用有限的资源,建立了实验室局域网,编写了通信软件及分布式程序设计语言,设计了多媒体界面,实现了国内第一个分布式系统,并且开始了从实验到应用的转化工作。
人谓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而先生于我,不仅为师,言传身教,倾囊相授,而且为友,关怀有加,视若家人。在读研的日子里,我几乎把先生的家门当作自己的家门,把先生的客厅当作自己的课堂。每每到先生家,师母为我们沏茶倒水,嘘寒问暖,先生为我们答疑解惑,不厌其烦。编制算法时,先生和我们逐行论证,不容苟且。撰写论文时,先生和我们逐句推敲,但求严谨。先生看似不苟言笑,不言自威,可与先生长期相处,方知何为春风化雨,何为平易敬人。
两年的研究生生涯一晃而过,在先生的指导培育下,我终于摘掉了“工农兵学员”的帽子,成为计算机系的首批硕士毕业生。不久后,我们的科研成果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先生与我合作的论文也发表在IEEE计算机工程的期刊上。
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学子们纷纷走出国门,远赴重洋,以求深造。我生性好动,很想出去闯一闯,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先生得知,鼎力相助,为我推荐名师名校,并为我争取到出国进修的名额。哪知这一走,风风雨雨,阴错阳差,居然十年未归。尽管在这十年里,我与先生时有书信来往,先生也曾几度出国访问,可我与先生却一直无缘相见。
94年,我重返母校,重睹先生的音容笑貌,兴奋之余,但觉心酸,繁重的工作压迫下,先生愈发清减了。后来这些年,我隔三差五地归国开会、讲学。每次到南京,必当看望先生和师母。或在饭店,或在家中,先生与我把酒言欢,师母为我添饭夹菜,其意浓浓,其乐融融。一直到最后一次,我独自去了医院,先生静卧在床上,师母冒雨赶来,看到我,哽咽无语,泪流满面…。
我事先生,亦父亦师。先生待我,亦兄亦友。
我对先生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先生传授于我的知识化作文字。在我编写的《分布式系统》一书中,不顾出版商的反对,我在扉页上写了这样一段话:“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导师,中国科学院院士、南京大学计算机系教授孙钟秀先生。感谢先生将我引入科学研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