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聚亲朋祖茔送葬 探龙洞慈善惠民

 

1

     

徐记客栈前的花坛里,种满了山茶花。时值五月,花期将尽,但花坛里的紫袍山茶依旧开得喧嚣,妖艳满枝,灿若朝霞。

 

徐记客栈是一座酒店,名字很土,却是双江县城里唯一的四星级大酒店。酒店大门前的弧形车道上,一排溜停了五辆豪华轿车,都挂着临沧牌照,车窗前摆放着醒目的号码,12356。身穿灰色制服的司机们站在车旁,手护敞开的车门,静等宾客上车。

 

酒店大堂的旋转门动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中年女人。女人面容姣好,身形苗条,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套装,显得气质优雅,精明干练。旋转门继续转动,人们接二连三,鱼贯而出。少顷,酒店门前站满了身着深色正装的男女老少。

 

当一位手牵小女孩的男人最后走出旋转门,中年女人立刻迎上去,轻声道:董事长,人都到齐了。我就按照原来的座次,安排大家上车了。

好。男人点点头,继而想起了什么,紧接道:噢,对了,阿丹,刚才我小姨说,她要和汉斯舅舅的座位调换一下,她上我外公那辆车。小姨说,汉斯舅舅和我二姨都是马大哈,她跟在外公身边才放心。

      好的。被唤作阿丹的女人莞尔一笑,转身走到人群前面,扬起手高声道:请大家注意了,今天,我们基本上按照昨天的安排乘车,但有些特殊原因,我要做适当的调整。下面,我来念名字和车号,请大家按对应车号上车。安生部长,甘阿牛总经理,张医生,请你们三位上1号车。龚逸凡老先生,龚文漪女士,龚雪素女士,请上2号车。季雪梅女士,陈抱一老先生,陈寄秋先生,邱小枚女士,请你们上3号车。龚董事长一家,请上5号车。龚汉斯教授,董和平教授,你们和我一起,上6号车。都听清楚了吗?见无人发问,阿丹轻轻将手一挥:好,大家可以上车了。

 

      几分钟后,酒店门前人群一空。阿丹朝着对讲机说了一声出发,车队启程了。

 

坐在车里的男女老少,除了那位随队的张医生,都是龚家人或龚家的亲朋好友。而那位名叫阿丹的女人,是香港敖龙集团公司的行政部部长,这次活动的协调者。他们今天要去的地方,是龚家祖居地,距离双江百里之外的龚家坳。

 

当五辆豪华轿车转过酒店前的弧形弯道,停车场上又开出两辆车,一辆白色中型冷藏车,一辆黑色面包车,尾随在车队之后。透过面包车的车窗,可以看到车里装满了纸箱和花束。

 

小车经过减速带,车身微微一颠。坐在5号车驾驶副座上的龚新下意识地侧过头,看了一眼门旁后视镜,那辆白色冷藏车紧紧地跟在6号车后面。他明知一路上都有专业人员打理,自己无需过分担心,但冷藏车毕竟从香港开来,长途跋涉两天两夜,也不知躺在里面的爷爷是否安好。

 

爷爷走了。从老人被诊断出胰腺癌,不到半年,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缓缓松开了紧握着的两只小手,老人重孙子、重孙女的小手。

 

自打龚新叩头认祖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自己的角色不太适应,对爷爷这个称谓感到纠结。他眼中的爷爷,像一座大山,冷峻神秘,高不可攀。对爷爷,他只有服从,不敢自专,只有敬畏,不敢亲近。而当依依生下了龙凤胎,爷爷抱起那一对粉妆玉琢的小奶娃,他发现爷爷变了,变得温柔,变得慈祥,也变得像一个充满童心的老小孩了。记得有一次,因为一件急事要向董事长汇报,龚新来到秘书室,看见依依和爷爷的秘书阿丹坐在沙发上,悠悠哉哉地喝咖啡。他感到奇怪,问依依,你怎么在这儿?孩子们呢?依依朝里屋努努嘴,黛眉微挑,巧然一笑。他推开门,顿时目瞪口呆。只见偌大的董事长办公室里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小铁轨,爷爷和两个小家伙一样,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看几列小火车在铁轨上奔跑,一边喊,一边笑,嘴里还呜呜地学火车叫。那一幕,令龚新陡然一震,一股奇妙的暖流从脚下涌到头顶,整个身子热乎乎的。这种温馨的感觉,好像儿时躺在小姨的怀抱里曾经有过,却已经很久远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走近了爷爷,懂得了什么叫亲情,什么叫血脉,什么叫骨肉。

 

小车转弯,驶上大路。龚新从车窗看出去,初升的太阳照在紫艳艳的茶花上,把徐记客栈的玻璃幕墙染得一片火红。这座四星级酒店,是三年前在爷爷的指示下投资兴建的。龚新知道,爷爷盖这座酒店,是为了纪念徐记客栈的老掌柜,敖龙帮内堂的老总管,和爷爷一道出生入死的老马脚子,曾和自己同住在深山别墅里的瘫痪老人徐太爷爷。爷爷对他说,你徐太爷爷无后,徐记客栈要为他老人家立个牌位,也要立个规矩,每年清明,客栈的老总都要带领员工悼念老掌柜,为老人烧纸上香敬酒。除了这座酒店,爷爷还在家乡投资了另一个项目,修缮龚家的祖居地,龚家坳。双江县政府为了开发旅游,把龚家坳划作文化传统古村落,并以滇缅马帮古道为名,申报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根据县政府的规划和请求,爷爷捐赠了一大笔钱,重新修建龚家大院,把龚家坳打造成边陲旅游景点。龚新心里明白,爷爷此举并非只为了彰显龚家一脉东山再起,荣归故里,也为了马脚子的后代们,给他们提供新的就业机会和谋生手段,从而远离走私贩毒那些令人不齿的危险营生。

 

坐在1号车里的安生部长,就是这两个项目的负责人。龚新早就知道,从他偷渡到香港的那天起,安生便遵照董事长和铁部长的指令,明里暗里跟在他身边,安排他的学习,照料他的生活,保护他的安全,一直被他亲热地唤作生仔叔。爷爷生前曾对他交代过,帮里的老爷叔们走的走了,老的老了,以后有什么活,你可以让生仔做,他是自己人,靠得住。龚新当然懂得爷爷话里的含义,有的活,拿不上台面,见不得光,只能让靠得住的自己人做。这两个项目竣工后,安生回到敖龙集团,继续当他的综合管理部部长。但在龚新的心目里,生仔叔的分量远远要比他的职位重要得多。

 

同样,坐在1号车里的甘阿牛,也是靠得住的自己人。当年为了交投名状,龚新到龚家坳刺杀尼阿普,就是在甘家爷孙俩的协助下进行的。甘爷爷十几年前就已经离世,阿牛接替了爷爷,把龚新认作了大锅头。龚新还从阿牛口中得知,甘家的老姑奶奶曾给龚家大少爷当过奶妈。如此说来,阿牛口中的老姑奶奶,不就是外公口中的甘妈,小姨口中的奶奶,他的太婆婆吗。小姨说过,当年他被柳絮姑姑抱进家门时,还是个刚刚满月的婴儿。太婆婆一把把他抢到怀里,搂得紧紧的,再也不肯放手。小姨那时还是个小姑娘,根本不知道怎样哺育襁褓中的孩子。给他喂饭,为他洗澡,哄他睡觉,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从小养大,全靠了太婆婆。只可惜,当他开始记事的时候,太婆婆已经不认得人了。太婆婆早已过世,又无儿无女。为了报答太婆婆的恩情,也为了找一个靠得住的自己人,龚新聘任甘家后人甘阿牛为徐记客栈的总经理,并兼管龚家大院的一应事务。今天爷爷的丧礼,也委托给阿牛,由他一手操办。

 

爷爷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待到徐记客栈和龚家大院落成之日,他要带着孙子、重孙子风风光光地回龚家坳,承祧宗祀,拜山祭祖。哪知老天不遂人愿,如今徐记客栈开张了,龚家大院建好了,爷爷却再也看不到了。老人临终前,留下一句话,送我回龚家坳

 

就这样,遵照老人的遗嘱,在香港为爷爷举办了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后,龚新以丧主之名,发出电,为先祖父龚逸尘魂归故里,柩葬祖茔,孙儿龚新叩首,恭请龚家长辈亲友齐聚龚家坳。

 

2

 

车队驶出县城南关,转向一条新铺就的柏油路。那条坑坑洼洼的茶马古道相伴一旁,时近时远,苍颜如故。

 

2号车里,坐着龚家曾经的大少爷,往生者的亲哥哥,来自德国的龚逸凡。如今他已入耄耋之年,须眉皓然,老态龙钟接到辛儿的电后,他带着儿子汉斯和女儿文漪一路奔波,从伯恩到法兰克福,从法兰克福到香港,从香港到昆明,再从昆明到临沧,换乘了四架飞机,最后从临沧机场乘车赶到双江。连日苦旅,年轻人都吃不消,更何况一位年逾八十的老人家了。

 

小女儿雪素依偎在老父亲身边,看着老人昏昏欲睡的苍老面容,不禁心中隐隐作痛。爸爸年迈体衰,这一番劳累,他的身子骨吃得消吗?如今卡琳妈妈不在了,爸爸再度孤身一人。汉斯哥哥和昆昆大哥忙于工作,二姐又是个马大哈,他们能照顾好爸爸吗?这次,一定要说服爸爸和二姐他们,让爸爸来美国,在老人的有生之年里,该由她尽孝了。

 

就在雪素胡思乱想的时候,老人突然睁开了眼睛:雪素。

哎,爸,什么事?

刚才我忘了问,你能不能跟阿丹姑娘讲一下,前面有一个地方,叫大丫口,在那里停会儿车。

好,我问问。雪素拿起阿丹发给每一部车上的对讲机,按下6号键:阿丹,阿丹,我是雪素。

收到,什么事?OVER对讲器里传来阿丹的声音。

阿丹,我爸爸问,前面有一个地方叫大丫口,能不能停一下车?OVER

好的,我来安排。OVER

谢谢。雪素放下对讲机。

坐在前排的文漪掉过头,好奇地问道:爸,那个大丫口,有什么好玩的吗?

龚逸凡看了二女儿一眼,又看了看正在开车的司机,简单道:56年前,我和你二叔在那里分手,他去了香港,我去了明都。

雪素道:噢,那还是蛮有纪念意义的哦。

文漪接道:哇,56年啊。雪素,那时还没有咱俩呢。

 

于龚逸凡而言,大丫口那个地方,岂止只有“纪念意义,而是刻骨铭心。可车里有外人,他不想多说。于是,他不再理会女儿们,头靠椅背,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冥冥之中,逸尘、梦兰、甘妈、徐掌柜,还有那个凶神恶煞的尼阿普,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转动。淫笑的魔鬼、挣扎的女人、闪亮的弯刀、滴血的匕首,那一帧帧惊心动魄的画面,蒙太奇一般在他脑海中穿插往复。佛说,一弹指等于六十刹那,一刹那有九百生灭。56年啊,有多少次弹指?有多少个刹那?而在龚逸凡看来,从那天到今天,似乎还不到一刹那,冥冥之中,只剩下了他一个…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车队停在大丫口。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龚逸凡颤巍巍地走近山崖。山崖下,那条大河依旧波涛翻滚,涌动着一个个冒着白沫的漩涡。在龚逸凡的记忆里,大丫口山崖旁长满挺拔的松树,松林中有一块半人多高的岩石。当年为了隐蔽行踪,他和弟弟曾经躲在岩石之后。可他左右望去,松林和岩石都不见了。那条通往龚家坳的砂石路还在,而通往临沧方向的马道已经变成了柏油路。就在这个大丫口,兄弟俩从尼阿普手中救出了梦兰和甘妈,也就在这个大丫口,兄弟俩各从其志,分道扬镳。后来的峥嵘岁月里,兄弟俩只见过两次面,一次在明都,一次在香港。明都那次,是为了秋儿认亲生父亲的事,弟弟请哥哥和阿梅两家人赴宴,吃了一顿豪华大餐。而香港那次,是在辛儿的婚礼上,一个外公,一个爷爷,都已皓首苍颜,垂垂老矣。喜宴上,弟弟举杯与哥哥相约,再过几年,和大哥同返龚家坳,给父母上坟,带儿孙们祭祖。龚逸凡再也没想到,言犹在,人已没,弟弟竟先他而去。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看着悬崖下的滚滚而逝的河水,龚逸凡心头泫然,止不住老泪纵横。

 

龚老先生,您休息好了吗?时间紧,阿丹不敢耽搁太久,便委婉地问道。

,好了。

谢谢。阿丹转头高声道:女士们,先生们,休息时间结束,请大家上车了。注意,下面的路况不太好,可能会颠簸。上车后,请大家一定要系好安全带。

 

龚逸凡坐回小车,捧起座位中间的一只方形锦盒,紧紧地搂在怀里。锦盒里放着一只青瓷坛,坛里盛放着亡妻梦兰的骨灰。一路行来,龚逸凡一直小心翼翼地抱着这只锦盒,生怕惊扰了安睡中的梦兰。举家远赴德国那年,他不想让梦兰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明都,便把这个承载着挚爱与悲痛的青瓷坛带在了身边。此次龚家坳之行,他不仅要为弟弟送葬,也要让亡妻入土为安。去年冬天,卡琳不幸病故,遵照她的遗嘱,将她的棺木安葬在波恩郊外的家族墓园里。这次返乡,龚逸凡对儿女们嘱托道,他死后,不愿葬在异国他乡,而要落叶归根,把他的骨灰送回龚家坳,陪在老母亲坟墓一侧,与梦兰同穴。

 

他知道,这样做,他再一次负了卡琳。但在他心底里,无论有没有来生,他只想和他的梦兰在一起,天长地久,永无绝期…

 

3

 

上午9时许,车队抵达龚家坳。

 

为了保护文化传统古村落的原滋原味,坳子里禁止汽车进入。众人在山外下了车,走上一条赭色砂石路。路边立着一根两米来高的钟乳石,状如玉笋,未经雕琢,石上写了三个黑漆大字,老龙头。一行人举目望去,不远处两座丈余高的山崖,隔开一道拱门似的峡口。峡口上方,横架一块蘑菇状巨石,袒露出坍塌了半边的溶洞。溶洞口乱石林立,犬牙交错,活像一个龇牙咧嘴的龙头。

 

山门外,聚集着数十条精壮汉子,有的执绋,有的持幡,有的扛火铳,有的携鼓号,人人服丧,个个缟素。这些汉子,或是龚家族谱上的旁系晚辈,或是龚家马帮的后代子孙。今天,马帮曾经的二锅头、龚家二老爷出殡,他们被招来充作葬礼仪仗,为逝者尽忠尽孝。从父辈们的口中,他们听说过龚家马帮的传奇故事,也听说过半个世纪前坳子里那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戮。但他们毕竟年轻,并不在意这片赭红色砂石下沉淀了多少先人的血,也不在意这些血流的是否有意义,这些牺牲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们好奇的,是今天这场前所未见的大出丧,让他们在意的,是丧主许诺给每个人的两张毛爷爷。

 

甘阿牛作为葬礼总指挥兼司仪,走在众人前头。来到拱门前铺在砂石上的一块红毡旁,阿牛停下脚步,闪身一边,扯着嗓子喊道:游子还乡,拜山门。

 

顿时,火铳三响,鼓号齐鸣。汉子们扬绋举幡,雁形排开。老龙头拱门里,跳出来一位曲背躬腰的傈僳老尼扒。只见他身穿麻布衫,足蹬麻耳鞋,头戴大斗笠,斗笠上绑着两只山羊角,一手摇铜铃,一手挥竹竿,随着鼓号的节奏手舞足蹈,口中还吟诵着奇怪的咒语。

 

龚新偕儿子跪在红毡上,叩头三拜。其余人等站立其后,弯腰鞠躬。

 

就在老尼扒装神弄鬼的时候,阿丹招来四位壮汉,带他们从冷藏车里抬出一具棺材。棺材是西式的,亚光柚木,造型精美,四角装饰金属手柄,两侧浮雕流云花纹。乍遇暖阳,冰冷的棺木弥漫起蒙蒙雾气。四位汉子两前两后,将棺材抬上肩头,缓缓走向老龙头。行至红毡前,老尼扒停止舞动。一阵急促激烈的铜铃声后,老尼扒将手中竹竿朝天一竖,鼓号骤停。

 

甘阿牛大声喊道:恭送龚二老爷灵柩入灵堂。

 

鼓乐再起,绋幡引路。龚新披麻戴孝,草绳束腰,手捧瓦盆,只身走在灵柩之前。柳依依身着白衣白裙白鞋,手牵一双身穿细布白孝服的小儿女,跟在灵柩之后。按照长幼尊卑的次序,龚家前来送葬的亲友们三三两两,成行列队,神情肃穆地走进龚家坳。

 

陈寄秋推着轮椅上季雪梅,邱小枚挽着白发苍苍的陈抱一,跟在队伍的后面。对季雪梅和陈抱一来说,虽然龚家坳是他们一生中最难忘的地方,却也因时间久远,变得有点陌生了。坳子里那条小街,依旧是凹凹凸凸的青石路。路边小溪潺潺,花木扶疏。造型各异的吊脚楼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可放眼看去,临街的民居都改装成了铺面,悬挂着“缅甸玉石”、“民宿”、“农家菜”一类的招牌,瞅着琳琅满目,光鲜热闹,却失去了昔日的古朴。

 

照理说,他们一家跟龚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和龚家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亲情。这份亲情,始于抗战年间倭寇刺刀下的救命之恩,始于龚三爷和邱秉义的八拜之交。自那以后,这份亲情延绵不绝,从龚家义女季雪梅与邱秉义喜结连理,到龚逸尘带着陈抱一和阿梅姐走龙洞死里逃生;从龚逸凡在探监路上偶遇久寻不见的义妹阿梅,到龚逸尘在大饥荒时送给阿梅的救命钱;从陈寄秋师从大舅龚逸凡攻读研究生,到邱小枚口中的逸尘哥变作二舅舅,…。往事历历,情深义厚,日久弥新,他们与龚家难分难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然而,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人的归宿终究黄土一抔。三年前,邱秉义走了。如今,龚逸尘也走了。寄秋和小枚兄妹俩似乎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老爸在小蒋总统寝前一句“可以走了,竟然一语成谶。邱秉义从台湾归来不久,便在睡梦中悄然而去。那时季雪梅足伤未愈,无法动弹,只得让抱一在家中为秉义设立牌位,烧纸焚香,泣血遥祭。命运弄人,龚家大院祠堂一别,竟成永诀。和邱秉义未能见上最后一面,不仅季雪梅抱恨终天,陈抱一亦嗟悔无及。故而,这次接到辛儿的电,季雪梅和陈抱一顾不得年老多病行动不便,立马召集儿女从明都、香港、美国赶来,为了那份绵延三代的亲情,一家人齐聚龚家坳,为过世亲人送最后一程。

 

龚二老爷的灵堂,设在新落成的龚家大院。院前石狮披素帏、扎白花,朱红大门遮黑幛、孝帷。头进大堂屋檐下,吊一排字白灯笼。前厅两根立柱上,垂挂一幅挽联:

 

乘龙逸忠孝传家芳千古

驾鹤出尘恩德遗世惠万民

 

待棺材稳稳地安放在灵棚停板上,甘阿牛又是一声高呼:上香,献飨。

 

阿牛话音方落,大院东西厢房里各走出四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们人人一身雪白,手捧三牲五果、香烛花卉,垂眉敛目,迈着细步走进灵堂,将手中祭品恭恭敬敬地摆放在供台上。

 

下面,由香港敖龙集团公司董事长、龚二老爷的孙子、丧主龚新先生致祭文。

 

龚新步履沉重地走到供台前,先燃三柱香,插在香炉里,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一字一句大声读道:“时维,公元二零零七年五月十四日,岁次丁亥,月建甲辰,葬日戊申,宜安葬之良辰也。孝孙龚新,偕妻子儿女,谨具香烛馔馐之奠,致祭于先祖父龚公逸尘之灵前,泣以文曰:祖父老壮,宜寿长春。岂奈不测,疴恙缠身。溘然辞逝,岁逊八旬。苍天缗缗,尘世湣湣。慈容犹在,幻作天人。祖父之德,世泽长存。祖父之爱,延绵厚深。饮水思源,问宗寻根。世代不忘,先祖洪恩。恭谨致告,忠孝立身。祈福荫下,护佑裔孙。嚎啕祖父,百喊不闻。泣血祭奠,悲痛难陈。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念罢,龚新以手掩面,失声痛哭。送葬的亲友们亦受感染,灵堂里悲声一片。

 

数息之后,阿牛高声道:祭文毕,丧主一家灵前跪拜,亲友乡邻鞠躬默哀。待龚新、柳依依偕一双儿小儿女跪在灵前,阿牛道:一拜,起。二拜,起。三拜,起。礼毕,丧主一家平身退位。下面,亲友乡邻与往生者告别。

 

    在八位白衣少女哀婉动人的送灵歌声中,棺盖半揭,前来送葬的一应众人和龚家坳的长老们绕棺木一周,向仰卧在丝绸衬垫上泛着蜡光的龚逸尘遗体告别。

 

升棺起灵!

 

甘阿牛一声令下,随冷藏车来的殡仪人员重新扣好棺盖,四位少女缓缓上前,为灵柩笼上一幅金绣蟠龙棺罩。接着,四位汉子将灵柩抬出大院,放入大门前早已备好的七彩龙头宝顶大棺轿,抬棺队也变作了十六杠高抬。

 

大出殡!

 

鼓乐喧天,喇叭呜咽,幡旗漫卷,纸钱翻飞。送葬的人群浩浩荡荡,呜呜咽咽,走向位于北山腰的龚家墓地。

 

大出殡是一座舞台,既讲究仪式感,亦有表演成分。丧家籍此彰显家族的权势财富,丧主籍此展现自己的拳拳孝心。然而,人死如灯灭,万事俱尘埃。无论这场葬礼有多隆重,多出彩,一世枭雄龚逸尘也看不到了。舞台上的戏,不是演给死人看的,而是演给活人看的。在众人眼里,龚家这一场大出殡,威仪盛矣,风光极矣!

 

龚二老爷若地下有知,定会含笑九泉…

 

4

 

      送葬归来,已逾午时。

 

龚家大院前青石广场上,摆放着桌椅板凳,团团环绕在两根粗大的蟠龙木柱周边。桌旁坐满了男女老少,桌上布满了鱼肉酒菜。这是龚家丧主为回报父老乡亲而准备的丧宴,坳子里人太多,一次招待不下,只得开流水席。

 

    远地来的龚家人和亲友们没有在外面凑热闹,他们的丧宴摆在龚家大院的一进大堂里。宴开三桌。老辈们一桌,安生、龚新和依依带着儿女作陪。晚辈们一桌,阿丹代表丧主作陪。余下一桌,则坐着甘阿牛、张医生和随队司机们。龚逸凡、季雪梅、陈抱一年岁大了,即便服用了张医生带来的藿香正气丸,还是感到胃口不适,兼之心里难过,稍稍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龚新唤来阿牛,让他安排老人们到二进套院的客房里休息。

 

      雪素陪着老爸到了客房,帮助老人安卧在床上,又转回到一进大堂。一个上午忙下来,大家都饿坏了。虽然丧宴上都是大锅菜,但食材新鲜且无污染,再佐以野味山珍,人们还是吃得个不亦乐乎。

 

      董和平看到雪素回来,连忙道:“雪素,快过来。我给你盛了一碗汤,黑鸡枞炖野山鸡,我从来没喝过这么鲜的鸡汤呢。”

      雪素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吹,送入口中,继而满脸惊异:“哇,鲜得来,眉毛要掉了。”

      阿丹微笑道:“这是阿牛特意为你们加的一道菜,外边人可没这个福气呢。”

      “哎呀,那我爸爸和姑姑他们还没喝呢。” 雪素面露惋惜。

      “没关系,阿牛说,今晚宴请龚家坳村长和长老们,还上这道汤呢。”

      “哦,那我就不客气了。”文漪起身,拿起了汤盆边的勺子:“再来一碗。”

    “二妹子,你不是要减肥吗,还吃这么多。”汉斯打趣。

      “我这几天都掉了好几斤了。你看看,是不是比以前瘦多了?”

      汉斯上下打量了一番,耸耸肩:“看不出,好像更胖了耶。”

      “哦,那我不喝了。”文漪把勺子一丢,显得很沮丧。

      雪素差点把嘴里一口汤喷出来:“二姐,汉斯哥哥的话你也当真,他逗你玩呢。”

    文漪眼睛一翻:“嘁,他的德行我还不知道。算了,就让他阴谋得逞吧。”

雪素憋住笑,问道:“哎二姐,昆昆大哥在北京开完会,还回明都吗?”

      “说是要回的,小山正好在北京出差,说是也要回家看看呢。反正我好不容易回国一趟,一定要回去看看公婆,都想死他们了。你跟和平呢?回北京吗?”

      雪素颔首:“嗯,也回去几天,不知道能不能碰见昆昆大哥了。”

      文漪摇头道:“可能来不及,大哥在北京只呆三天。你们回去,他正好离开。”

“哎呀,那太可惜了。”

      “哎,小郎中。”文漪用胳臂肘顶了顶坐在一旁的陈寄秋:“你犯嫌吧,为什么不带乐湄回来。”

    “嘁,亏你还是乐湄的闺蜜。你应该晓得啊,我家凯利还小,家里不能没人。”

“哦,那咱们说好了,今年暑假,你一定要和乐湄带着孩子们来德国玩。”

      “没问题。”寄秋冁然道:“不过,我们只带凯利,凯文暑假要出去打工。儿子大了,不肯跟我们一起玩了。”

      “唉,女儿大了也一样。”雪素感叹道:“自从若伊上了大学,暑假就没见她回来过。哎,二姐,你家天天呢,找到工作了么?”

“找到了,在法兰克福,欧洲银行总部。”文漪显得很自豪。

“哇,银行,金饭碗嗳。”

 

      正当一桌人七拉八扯的时候,龚新牵着女儿的手来到众人身旁:“都吃好了吗?”

      “吃好啦。”邱小枚率先回应,随即一把搂过龚新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儬妹仔,吃饱了吗?”

      小女孩附在邱小枚耳边悄声道:“这里的东西不好吃。枚姨婆,我想吃麦当劳。”

      邱小枚笑着刮了小丫头一个鼻头:“行,等明天回城,姨婆带你去。”

      这时,安生拎着一只拉杆旅行箱来到龚新身边:“董事长,东西拿来了。”

龚新点点头,向众人道:“今天大家都累了,让阿牛带你们去客房休息吧。小姨,二姨,汉斯舅舅,请你们留一下,我有事找你们。”说罢,龚新转身接过安生手中的旅行箱:“生仔叔,你给我们领路。”

“好,跟我走吧。”

 

安生在前,龚新一行随后,走出大堂后门,缘石阶而上,穿过一进进院落,直奔南山。来到龚家大院最高的一进院落,喘息之余,众人忍不住发出声声惊叹。正面一座庙宇式建筑,大部嵌在山崖里,琉璃挑檐,岩石合体,葛藤相缠,好似画本儿上的洞天福地。院两侧各有一道青砖花墙,墙开一洞月亮门,通往东、西跨院。跨院里的房屋亦依山而建,半隐半现。房屋都很新,门上挂着大锁,看来没人住过。

 

安生将一行人引入东跨院,掏出钥匙,打开了位于最东角的一间房门。房屋不很大,迎面山墙安装了一排造型古朴的多宝格,但格架上空无一物,房间里亦空空如也。这座跨院里的房子,都是安生按照老董事长龚逸尘给他的草图修建的。老董事长告诉他,把东角坍塌的石头泥沙清理干净,会看到一个山洞,山洞周边都是平滑的石壁。修建时,要在房屋后墙和石壁之间隔出一间暗室,并将入口隐蔽起来。待众人进入屋内,安生走向多宝格,也不知他触碰了什么机关,一架多宝格缓缓侧移,露出暗室入口。

 

安生走到暗室入口旁,伸手打开里面的电灯开关,对龚新道:“董事长,老帮主交代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到山下等你们。”接着,他递给龚新一台对讲机:“有事找我,按1号键。”

“好的,谢谢生仔叔。”

“你们注意安全。”说罢,安生走出房间,把房门紧紧关闭。

 

虽说龚新早已过嗣龚家二房,以“”姓为宗,但他仍然把自己当作长房家的外孙,对长辈们的称谓也没改口。见舅舅、姨妈们一脸狐疑地盯着自己,龚新挠头道:“你们别盯着我看,这儿我也是第一次来。”他把对讲机放在多宝格架子上,指着暗室说:“爷爷告诉我,这里面有一扇石头门,打开了,可以进入一个山洞。龚家祖先把它叫做龙洞,是龚家藏宝和避险的地方。”

文漪顿时双眼放光,惊呼道:“什么,藏宝洞?真的假的,好刺激嗳。”

雪素拉了文漪一把:“二姐,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听辛儿把话说完。”

“二姨,你说的没错,是藏宝洞。”龚新点头道:“爷爷曾对我说过,他要和外公一起来,亲手打开石门。哪知爷爷突然走了,外公如今也行动不便,我只好请你们来,一起打开石门。按照龚家祖训,龙洞是龚家的秘密,只有龚家人才能进去。今天请舅舅和我一起进去看看,二姨和小姨在洞外守候,不要让外人进来。你们说好不好?”

雪素看了看汉斯和文漪,点头道:“好,我们听你的。”

龚新从胸前衣领里摸出龚家祖传的翡翠蟠龙:“小姨,你还记得这块绿石头吗?”

雪素一眼就认了出来:“记得呀,是你外婆留下来的。”

文漪道:“哎,雪素,这不是你藏在柳条箱里的那块石头吗?”

“是啊。”

“辛儿,是你小子偷走的吧。”

龚新难为情地“嗯”了一声,接着说道:“不过,当年幸亏我偷了这块石头,才保下一条小命。今天时间紧,我长话短说。你们知道吗,龚家祖先以走马帮为生,这块绿石头是龚家马帮的帮符,也是开启龙洞的钥匙。爷爷说,开门的锁眼在石洞里面,大小和形状跟这块绿石头差不多。咱们现在进暗室,大家一起找锁眼。”

 

说罢,龚新率先走进暗室,余则一拥而入,在昏暗的灯光下细细查看,上下摸索。

 

龚汉斯个子高,很快就发现石壁右上方有一个洞眼:“辛儿,你来看看,这是不是锁眼?”

 

龚新将食指伸进洞孔,摸索了一阵,清出淤在里面的泥沙,然后把手中的翡翠蟠龙嵌了进去,严丝合缝。他用力一按一旋,随着一阵“扎扎”的响声,石壁上些许沙石脱落,一块巨石缓缓下降,露出一个半人多高黑黝黝的洞口。顿时,一股阴风袭来,夹杂着潮湿腐朽的味道。

 

汉斯连忙说:“大家先出去,让洞里透透气。”

来到外屋,龚新打开带来的旅行箱,从里面取出两套防毒面具似的装备:“汉斯舅舅,这是洞穴探险的专用设备,可以供氧,可以防毒,头顶还有强光灯。”接着,他又拿出两根可伸缩的杆状物:“这是金属探棒。舅舅,咱们戴好面具下去。”

汉斯叹道:“呵,不简单,准备的真齐全。”

 

龚新和汉斯戴上面具,返回暗室,钻进洞口。两道光柱忽上忽下,不一会儿,就隐没在黑不见底的龙洞里。等啊等,等了半个小时,没听到动静,两个女人都有些发急。

 

文漪趴在洞口,向下张望,突然叫道:“哎,我看见光了,他们回来了。”

雪素也挤到洞口边,担心地喊道:“辛儿,你们没事吧。”

 

几分钟后,四只手从洞口里推出一只木头箱子。随即洞里传来龚新的声音:“小姨,你们别担心。里面还有呢,我们还要下去。”

 

木箱子不大,也就尺把来高两尺见方,却很沉重。文漪奋力把箱子拖到洞口一边,迫不及待地揭开箱盖:“我看看,是什么宝贝?”

 

暗室里灯光虽然微弱,却也能照出箱子里一排排的条状物,码放得整整齐齐,灰黑中泛着姜黄色。

 

雪素一声惊呼:“Oh My God,金条!?”

 

5

 

龚家坳四面环山,夜色总是来的很早。刚吃罢晚饭,天就黑透了。

 

龚新陪着外公龚逸凡在大院门口送走了龚家坳的村长和长老们,便扶着老人回到二进大院。二进大院西厢房里,坐着下午曾参与龙洞探宝的龚家人,汉斯、文漪和雪素。他们在等待老父亲和龚新回来,在等待着一个非常重要的家庭会议,因为在他们面前,摆放着五只箱子,两箱金条,两箱银元,还有一只小箱子,开着盖,里面放满手镯、珠钗、项链一类的珍宝首饰,灯光下色彩绚烂。

 

当然,长房兄妹三人之中,只有汉斯知道,龙洞里除了这些金银财宝,还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湿漉漉的钟乳石旁,当汉斯和龚新用探棒挑开破烂的桐油布,强光灯下,一垛垛七倒八歪的物件映入他们的眼帘。仔细看去,一箱箱弹药,一捆捆步枪,一挺挺机枪,一门门小炮,令他们嗔目结舌。更让汉斯吃惊的,是一篓篓黑色的膏状物。辛儿说,爷爷提到过,因为打仗,龙洞里还有许多没来得及运走的鸦片。虽然枪支弹药变得锈蚀不堪,鸦片也已经腐烂成泥,但汉斯还是感到心惊肉跳。他曾听老爸说过,龚家祖上是滇缅一带的马帮首领,拥有上千匹马驮子,百年来以贩运货物为生。可汉斯再也没想到,爷爷和二叔他们贩运的货物竟是毒品,更没想到龚家马帮竟然恐怖如斯,仅凭龙洞里的武器,就足以装备一支数百人的队伍。不过,汉斯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因为辛儿在龙洞里还讲了一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也领会得明明白白。爷爷说,那些东西也该烂了,就让它们永远地烂在洞里吧。

 

“爸,辛儿,你们把客人送走啦。”见老爸和龚新推门进来,雪素连忙招呼。

“送走啦。”龚新扶着外公坐在椅子上,回身关紧房门。然后,他面对长辈们,一脸严肃地说:“外公,舅舅,二姨,小姨,龙洞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爷爷临终前对我说,这些金银珠宝是龚家祖上留下的。爷爷让我取出来,交给外公。如何分配,如何使用,由龚家长房全权定夺。外公,下面就由你做主了。”

 

屋里一片寂静,儿女们的目光都转向老爸。而龚逸凡却合上双眼,眉头紧皱,不置可否。

 

龚逸凡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他实在无法面对弟弟留给他的大难题。这些金条银元,沾满了血腥和鸦片的味道。当年,他为何与父亲决裂,为何离家出走,不就是因为那害死阿妈、祸国殃民的鸦片吗。而他的父亲,却是贩卖鸦片的大锅头。他曾暗自发誓,此生再也不理会阿爸,再也不用阿爸的肮脏钱。而今,逸尘却要他来决定这些肮脏钱的分配、使用,如果他应允了,岂不是背离了自己的初衷,践踏了自己的誓言。

 

“外公。”见外公一直不说话,龚新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龚逸凡终于睁开眼,恨声道:“这些东西不干净,我不管,也不要。”

 

老人语气中的决绝,令众人为之一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汉斯很聪明,他马上就领会到老爸话中的含义,靠贩卖鸦片得来的钱,当然不干净。但当着两个妹妹的面,他又不能把自己在龙洞里看到的秘密说出来,于是灵机一动,委婉道:“爸,就算这笔钱来路不正,但它就摆在我们面前,说不管也难。我们可以不要这些钱,但能不能想个妥善的办法,把这些真金白银用在正道上。”

“嘁,白送人啊?” 文漪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但在这种大事面前,她不敢信口开河,只轻声嘟囔了一句。

老爸的话,汉斯哥哥的话,也让雪素猜出了一些端倪。看来,这笔横财乃不义之财,用之不祥。于是她说:“二姐,爸爸说了,这些东西不干净。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不可取!爸,我觉得汉斯哥哥说的对,我们可以不要,但不能不管,我们可以把这笔钱用在慈善事业上啊。”

慈善事业?龚逸凡眉心一紧。

汉斯立马道:爸,小妹的建议很好。晚饭前,阿牛带着我和寄秋和平在村里转了转,发现龚家坳小学很破旧,而且坳子里连个医疗诊所都没有,这笔钱能派上用场呢。我认为,我们可以成立一个龚氏慈善基金会,把这笔钱投进去,当作第一笔慈善基金。”

文漪也听明白了大家的意思,赧然笑道:“那好吧,反正我们也不缺钱,就让这些钱变干净,造福家乡吧。”她眼珠一转,接着说:“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多一个慈善项目,为龚家坳考上大学的孩子提供奖学金。”

“二姐,好主意嗳。”雪素竖起大拇指。

听到儿女们的话,龚逸凡老怀甚慰,也为自己的拘挛之见感到惭愧。于是他表态道:“好,这件事就依你们。辛儿,你的意见呢?”

“我当然同意了。只是,”龚新顿了一顿:“那一箱珠宝很难变现,我建议让二姨和小姨把它们分一分,给大家当作龚家祖先留下的纪念品。外公,你说呢?”

龚逸凡看了一眼珠宝箱,立马认出最上面的一只翡翠手镯曾是老母亲的心爱之物,他拿起来轻轻抚摸了两下,悲声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好,就按辛儿说的办。”

龚新笑道:“那就麻烦二姨和小姨了。”

老人紧接道:“对了,别忘了你们阿梅姑姑,她也是咱龚家人。”

文漪道:“爸,你放心,我们忘不了。”

“外公,关于龚氏慈善基金会,我还有个建议。”

“你说。”

“龚家这边,由汉斯舅舅出面,担任理事长,我们在坐的都是理事会成员…”

汉斯急忙打断了龚新的话:“辛儿,你别给我下套。慈善的事儿,我一窍不通。而且我工作忙,没时间。”

“舅舅,你别急嘛。”龚新笑道:“你当理事长,只要挂个名就行了,具体工作由下面人做。我一会儿把阿丹和阿牛叫过来,让他们和舅舅一起拟定一个章程草案。我估算了一下,按目前行市,这些金条银元的价值大概在一千万人民币左右。我会找人负责把这些金条银元兑换成慈善基金。让龚家坳村委会策划具体的慈善项目,如修缮小学,建立诊所,大学生奖学金等等,上报理事会批准立项。让阿牛负责基金的日常管理,并监督慈善项目的执行情况,每年向理事会做书面汇报。让阿丹每年派专业人员进行财务审计。你们看这样安排行不行

“行行行。”雪素连声道:“汉斯哥哥,我们支持你当甩手掌柜。”

文漪笑着向龚新竖起大拇指:“好小子,这么一件大事,几句话就让你安排得头头是道,二姨服啦。”

汉斯则一脸苦相:“咳,我自己挖的坑,只好自己跳了。”

“哈哈哈。”

 

屋里笑声顿起,就连龚逸凡紧绷了几天的老脸上,也浮起了欣欣笑意。

 

      龚新呵呵笑道:“时间不早了,外公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小姨,二姨,还有件事,我要麻烦你们。小姨,你叫上姨夫,一起在你们的客房里等我。我先去找阿丹和阿牛,让他们和舅舅把基金会的事落实一下。”

      “好,好,你先忙。”雪素频频点头,继而向汉斯做了个鬼脸,嘻嘻笑道:“汉斯理事长,你要多辛苦喽。”然后起身走到老爸身边:“爸,我和二姐送你回房休息吧。”

 

6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三进大院西边的客房响起了敲门声。

 

      “门没锁,进来吧。”

    门开了,龚新扶着门:“生仔叔,你行先。”

 

    龚新跟在安生后面走进客房,随手关紧房门。

 

雪素为二人倒上茶,盈盈笑道:“辛儿,渴了吧,先喝口茶。安部长,您也请。”

“谢谢。”二人道谢落座。

龚新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镇定了一下情绪,开门见山道:“二姨,小姨,姨夫,这些年我在香港,除了爷爷,生仔叔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的情况他都知道。可以说,今天屋里没有外人,有件事我就直说了。我想知道我的身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母亲?”

 

      听到龚新的问话,文漪、雪素、和平面面相觑。兴许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乍然面对辛儿的问话,他们还是感到措手不及。

 

      见一时无人说话,安生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展开放在桌子上,开口问道:“你们看,是不是和这个人有关?”

     

      三人凑到桌前,入眼便是那张血染的《明都日报》。照片上那张龇牙咧嘴的可恶面孔和那个紫黑色的“恨”字,再度令他们悲愤交加,痛彻心脾。

 

文漪咬牙切齿,一掌拍在桌子上:“是,就是这个王八蛋害死了大姐。”

雪素眼含热泪,悄悄拉了拉文漪的衣襟:“二姐,你好好说。”

安生继续问道:“你们确定吗?”

董和平面色惨淡:“确定,当时我在场,听畹香亲口说的。”

龚新曾偷听过二姨和小姨的对话,而且这张报纸和那块绿石头一样,也是他从小姨的柳条箱里偷拿的。关于自己的身世,他知道个大概,故而显得很平静:“姨夫,你能不能把当年的事说得详细一些。你们不用担心我,无论真相如何,我都承受的住。”

 

      董和平怜惜地看了龚新一眼,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缓声道:“辛儿,这张报纸是你母亲留下来的。照片上这个家伙叫顾建军,和我在同一个知青组插队。畹香出事的那天,正好是她十七岁的生日。那天,她们组的女知青都不在家,我怕畹香一个人寂寞,傍晚时去过她那里,还送给她一根生日蜡烛。畹香说她累了,想早点休息,我就回去了。我记得,我们吃晚饭的时候,顾建军的弟弟来了。他带来了两瓶白酒,请我们一起喝。我喝醉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第二天一早,我们男知青和队里的劳力们一起上了抗洪大坝,后来又留在治河突击队,一直干到第二年开春才返回插队的地方。回村的当天,女知青告诉我们,畹香出了事,害她的人就是顾建军。我们男知青恨不过,找顾建军算账,可顾建军不肯承认,跟我们打了一架。后来畹香来了,当场指认顾建军就是害她的人。顾建军恼羞成怒,对畹香又打又骂。我气急了,冲上去跟他拼命。等队里的农民把我们拉开,畹香已经不见了。唉,都怪我当时气昏了头,只想为畹香报仇,却忘了保护她,怪我,全怪我…”

    见和平哽咽自责,雪素轻声抚慰道:“和平,你歇一下,后面的事,让我说吧。”她深吸了一口气,颤声说:“辛儿,后来发生的事,是你柳絮姑姑告诉我的。当时,和平他们只顾得跟顾建军打架,现场乱作一团,谁也没留意到大姐。等大伙发现大姐失踪了,觉得不对劲,四处寻找,在江岸上发现了大姐的一只鞋和一个襁褓。那襁褓中的孩子就是你啊,辛儿。你母亲无法忍受屈辱,却不忍心伤害你,把你留在岸边,她自己投江自尽了。我记得,柳絮姐当着我的面解开襁褓,从小薄被里取出这张报纸。柳絮姐说,雪素,你看,这个血淋淋的‘恨’字,一定是你姐投江前,咬破手指写的。你要把这张报纸保存好,等孩子长大,告诉他,照片上这个坏蛋,就是害死他妈妈的凶手!”说至此,雪素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小姨。”龚新上前搂住雪素:“你的话,辛儿记住了。”

      稍停了片刻,安生再次发问:“董教授,你刚才说,顾建军拒不承认是他加害了龚畹香。那么,有没有这个可能,龚畹香认错了人?”

      “不可能!畹香不会认错人。”董和平回答得斩钉截铁。但话音刚落,他似乎又有了一丝狐疑,嘟囔道:“除非…”

      “除非什么?”安生追问。

      “除非那家伙是顾建军的弟弟顾建国,他俩是双胞胎…。”董和平话说一半,立马又否定地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那晚顾建国一直跟我们喝酒,也喝醉了,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兴许他觉得自己的推断不能说服人,接着补充道:“我说不可能,有一点很关键,畹香住的地方离我们很远,没人给顾建国带路,他根本找不到女知青宿舍。”

      “啪”,文漪忍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两眼冒火,拍着桌子大声喊道:“我说你们烦不烦。管他是顾建军还是顾建国,姓顾的一家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妈妈为什么跳楼?就是被顾家那个老王八蛋逼得走投无路。我大姐为什么自杀?就是被顾家两个小王八蛋害得生不如死。冤有头,债有主,顾家父子,就是杀死我妈妈和大姐的罪魁祸首。辛儿,你要是个男子汉,你要是真把自己当作龚家子孙,一定要为你外婆和你妈妈报仇!”

      龚新脸色铁青,狠声道:“二姨,小姨,姨夫,我向你们保证,我饶不了他们!”然后对安生说:“生仔叔,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了。”

      “是,董事长。”

      “辛儿,安部长。”雪素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们俩,忧心忡忡地说:“你们…,你们可千万不要…”

    “小姨,你放心。”龚新知道小姨担心什么,脸色阴沉道:“我会让他们活着。”

     

      会让他们活着?!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明明白白的一句话,每人听了,心里都有着不同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