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问前程于海转业
论真伪董老微言
(1)
今天是6月1日,六一是孩子们的节日。如同往年一样,今天的梅岭小学充满了节日的气氛。踏入校门,两条醒目的大标语扑面而来:“热烈庆祝六一儿童节”,“向雷锋[1]同志学习”。学校操场上彩旗飘飘,主席台前布满了鲜花,校园处处洋溢着孩子们的欢笑。
然而,和窗外的热闹气氛相反,六年级一班的教室里,坐满了同学,却没人说话,只听到纸笔的沙沙声。他们是应届毕业生,马上要参加升学考试。为了确保梅岭小学的升学率,教导主任要求任课教师对学生进行强化训练,见缝插针,分秒必争。于是,老师们霸占了孩子们的假日,上午补习算术,下午补习语文。
常乐天坐在板凳上,紧皱眉头,嘴里咬着铅笔,面对黑板发呆。黑板上书写着一排清晰的粉笔字:《一件有意义的事》,字迹中规中矩,一丝不苟。这是语文老师刚刚给出的题目,要同学们像在升学考场一样,一个小时内写一篇命题作文。
烦死啦,一天到晚的模拟考试,不就考个中学嘛,有什么了不起。看着黑板上的作文题,常乐天一肚子怨气。像这样的作文,都记不得做了多少次,什么《有意义的一天》,《有意义的一个人》,《一次有意义的队会》,今天又来个《一件有意义的事》,脑子里的那点“意义”早就被老师折腾光了。他挠挠头,还有什么东西有意义呢?到梅岭打鸟,有意义;到军区靶场捡子弹壳,有意义;到警卫连逗狼狗玩,有意义;把青蛙放在女生的书包里,嘿嘿,更有意义。他偷偷一乐,随即感叹道,唉,这些有意义的事儿都不能写,真可惜。
乐天知道老师想看什么,不就是向雷锋叔叔学习,做好人好事吗。譬如说,在火车上帮列车员阿姨倒水,在马路上搀老大娘过街,在大桥上帮老大爷推板车,在商店里帮迷路的小朋友找妈妈,在路边捡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最最重要的是,结尾时,一定要说一句响当当的话:不要问我的名字,我的名叫红领巾。老师在课堂上读的那些优秀范文,都是一个模子,腻歪死啦。
常乐天掉头悄悄看了看坐在后排的顾建军,他似乎也在苦思冥想,抓耳挠腮,下不去笔。看到顾建军一脸的苦相,乐天心里一动,灵感居然自天而降。建军一家刚来的时候,自己曾躲在厨房门后,偷听过建军他娘的话。他娘说,老家饿死人,刨个坑就埋了,连棺材都没有,狗都饿疯了,半夜里刨坟,把死人扒拉出来吃了。语文老师说过,写作的源泉是生活,写作的本质是虚构,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方能写出好文章。嘿嘿,建军他娘讲的故事,不正是一个可以“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素材吗。
乐天眨巴眨巴眼,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哀思如潮,疾笔如飞:“昨天,我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请一位苦大仇深的贫农老大娘忆苦思甜。老大娘含着热泪对我们说,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
时间过得真快。不一会儿,语文老师一声咳嗽,时间到了。乐天刚好写完最后一句:“我们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他在“仇”字后面打下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放下笔,吁了口气,如释重负,把作文交到老师手里。
下了课,没时间休息,全班立即集合,列队前往操场,参加学校的六一庆祝会。
转眼间,校园里人流滚滚。孩子们身穿白衬衣,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女生蓝裙子,男生蓝裤子,一队接一队,高举着五星火炬旗,昂首阔步,引亢高歌。
红旗为我们引路,
鲜花为我们盛开,
谁能比我们更幸福,
生活在毛泽东的时代,
生活在毛泽东的时代。
…
(2)
下午3点整,庆祝会开始了。
操场一侧响起了号声鼓点,三个臂戴三道杠的少先队员排成品字形,一个打队旗,两个行队礼,随着鼓号节奏,迈着整齐矫健的步伐走上主席台。紧接着,校长讲话,老师代表祝贺,学生代表答谢。然后,少先队大队辅导员站到主席台中央,握紧右拳,带领大家宣誓:“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台下的同学齐刷刷地举起小拳头,扯着喉咙大声吼道:“时刻准备着!”
宣誓完毕,大队辅导员向台下行了一个队礼,引导着旗手和护旗手退场。一阵轻音乐响起,主席台后面转出一个小姑娘,模样打扮很漂亮,大眼睛,瓜子脸,双马尾,蝴蝶结,花裙子,白球鞋。她就是龚家长女,能歌善舞、人见人爱的龚畹香,今天文艺演出的报幕员。
畹香面带娇笑,步履轻盈,走到麦克风前,清脆地说:“亲爱的老师、家长、同学们,梅岭小学六一儿童节文艺演出现在开始。”话音未了,台下掌声雷动。畹香双手牵动花裙子,优雅地行了一个屈膝礼,静待掌声变弱,盈盈笑道:“第一个节目,儿童舞蹈,《朵朵葵花向阳开》,由一年级小朋友演出。”
按照年级顺序,文艺节目一个接着一个。二年级大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年级独幕剧,《我是一个黑孩子》。四年级三句半,《四个老头学毛选》。五年级独唱伴舞,《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在热烈的掌声中,畹香又走到台前:“最后一个节目,活报剧,《要古巴,不要美国佬》,由六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演出。”
后台一角,常乐天和顾建军、顾建国挤在暗影里,窃窃私语。
建军说:“叔,俺从来没上过台,心里发慌。”
乐天瞟了他一眼:“慌什么,你瞧你那打扮,上了台,谁认得你。”
建国道:“就是,你那付熊样,我都看不出是谁。”
建军憨憨地笑了:“嘿嘿嘿,还真是的,俺也认不出你俩。”
“嘘,你们别说话,准备好,该上台了。”身后的一个同学打断了他们。
三个男孩竖起耳朵,《美丽的哈瓦那》快唱完了。
“走!”
常乐天感到屁股上被踹了一脚,但他顾不得回头,拉着建军、建国走上舞台。瞬间,阳光刺眼,台下传来一阵哄笑。他侧眼偷看,建军走在他右面,脸上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油彩,三角眼下方粘了一个尖尖高高的假鼻子,身穿一套拉里邋遢的黑礼服,头戴一顶纸糊的高筒礼帽,礼帽上画着美国星条旗。建国在他左边,身穿美式将军服,头上歪戴帆船帽,脸上涂得白森森的,也顶着一个大鼻子,鼻尖上还抹了一点红药水。乐天看不见自己,却也知道,他比顾家哥儿俩好不到哪儿去。在这个活报剧中,他们三人扮演美国佬,艾森豪威尔[2]、肯尼迪[3]和约翰逊[4]。他们没有台词,只需化妆登台,被绳子拴成一串,在工农兵和亚非拉革命人民的押解下,绕台示众,犹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走到舞台中央,扮演人民的同学们高喊口号:
要古巴!不要美国佬!
坚决支持古巴人民的正义斗争!
要亚非拉!不要美国佬!
…
按照剧情要求,在革命群众的怒吼声中,三个美国佬要浑身颤抖,弯腰屈膝,打躬作揖,向人民求饶。可顾建军太紧张,什么都忘了,闷头一个劲地往前走。他身后扮演解放军的同学看着不对,心里着急,想提醒他,又不能说话,便牵动手中的绳子,狠狠地一拉又一松。建军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口中惊呼,俺的个娘来,扑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马趴。可怜见的,乐天、建国都串在一根绳子上,接二连三,哎呦哎呦,三人跌作一团,帽子也掉了,鼻子也歪了,真是丑态百出,狼狈不堪。这种出乎意料的喜剧效应,使得台上台下一起炸了锅,乱了套,人人前呼后仰,哈哈大笑。
尽管出尽了洋相,还是皆大欢喜,演出总算结束了。常乐天换好衣服,和建军、建国一起走出后台。斜阳下,他看见迎面涌过来一群小朋友,龚畹香、董和平、龚文漪、龚雪素,还有他的妹妹常乐湄。畹香、和平上五年级,乐湄、文漪上三年级,雪素才上一年级。他们都刚刚参加了各年级的文艺节目,小脸蛋上还留着没擦净的胭脂,个个朱唇皓齿,人人杏眼桃腮。
乐湄一眼看到哥哥,跑上来拉住他的手:“哥,你躲哪儿去了,我们到处找你呢。”
“找我干吗?”
“今天是畹香姐姐的生日。文漪说,她妈妈让咱们一起去她家,晚上给畹香过生日。”
乐天扫视了一眼:“我不去,一帮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玩的。”
董和平生得俊秀,却是个男孩,听到乐天的话,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把身子转向一旁。畹香没说话,浅浅一笑,羞答答地低下头,搂住妹妹雪素。
可跟在乐湄身边的文漪不干了。她杏目圆睁,柳眉倒竖,小嘴一撇:“什么丫头片子,重男轻女,老封建。你不去拉倒,谁稀罕。”
“哥,去嘛。”乐湄摇晃着哥哥的手:“反正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你回去,只能去食堂,都难吃死了。”
“那,万一爸爸今晚回来呢?”
“没关系,我在家里留了条儿,告诉爸爸,咱们跟同学一起玩,晚点回去。我这么小,又是女孩儿,有你带着,爸爸才放心呢。哥,去嘛。”
乐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乐湄跟他撒娇,于是放软了口气:“那你说,晚上有什么好玩的?”
“文漪说,她们家今晚有好吃的,阿姨给畹香姐姐买了生日蛋糕。吃完蛋糕,我们还要去看电影,《宝葫芦的秘密》。哥,一起去吧。好不好,哥。”
一听到有蛋糕吃,有电影看,乐天立马动了心,可还是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说:“好啦好啦,真拿你没办法,我去就是了。建军、建国,你们自己回去吧。”
常乐天撇下建军建国,跟着小朋友们走了。顾家哥儿俩一边擦着脸上的油彩,一边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目光迷离,分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3)
日暮时分,一辆沾满尘土的军用吉普驶进军区家属大院,缓缓地停在常家门口。车里出来两个人,常元凯和警卫员小刘。常元凯向驾驶员挥挥手,吉普开走了。他掏出钥匙,打开锁,走进家门。警卫员小刘一声不吭,拎着军用背包紧随其后。
家中空无一人,会客室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玻璃烟灰缸,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常元凯抽出纸条一看,是女儿留给他的:“爸爸,我和哥哥去给同学过生日,晚点回家。妈妈让我jian du 你吃胃药,我不在,你要自觉服从命令,按时吃药,千万别忘了。乐湄。”
看着女儿稚嫩的笔迹,常元凯想了一下,才猜出那两个拼音应该是“监督”二字,疲惫的脸上不禁浮现出幸福的微笑。这丫头,屁点儿大,字还写不全,就学会给爸爸下命令了。不过,还是女儿好啊,这么小就知道心疼爸爸。换作乐天那个臭小子,就会闯祸,给老子找麻烦还来不及呢。
“小刘。”
“到。”
“孩子们都不在家,你到食堂去,随便给我弄点吃的就行了。”
“是!”小刘放下背包,转身到厨房拿饭盒,顺手带走一只空开水瓶。
听到小刘的关门声,常元凯脱下解放鞋,解开军上装。顿时,一股浓烈的脚臭味、汗馊味扑鼻而来。这几天,他一直呆在军区训练基地,为即将召开的大练兵现场会忙个不停,没时间也没条件搞个人卫生。常元凯捏住鼻子,一脸苦笑,幸亏齐霏霏不在家,要不然,这一身酸臭,还不得把她熏昏过去。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于海打电话急着找他,今天可能还要在训练场熬上大半宿。为了这次现场会,不仅作训部的同志们忙得四脚朝天,就连军区王副司令都跟着他们连轴转。王副司令说,这次现场会,总参和各大军区都要派人来观摩,中央军委也有首长来呢。军区司令和政委的压力很大,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从难、从严训练每一个参加集训的战士,要求他们做到思想过硬,作风顽强,意志上坚定沉着,技术上精益求精,确保在关键时刻不出丝毫差错。这两天,战士们的模拟表演都很成功,王副司令看了非常满意。今天正值星期六,王副司令命令集训队放假,明天让干部战士们好好休整一天,以充沛的精力迎接下周一的现场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常元凯还要呆上一晚上,和集训队的干部战士们开个座谈会,听取他们对这段训练的意见和建议。可首长发话了,要大家休息,再加上作训部值班参谋打来电话,说5311厂总军代表于海同志有急事找他,他只好取消了座谈会,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常元凯脱下军装,扔在地板上。咳,反正家里没人,索性脱个精光,到厕所里痛痛快快地冲了个凉。洗完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小刘也把晚饭买回来了。
“小刘,我这里没事了,你回去休息。记住,通知司令部车队派车,明天早上8点出发,我们返回基地。”
“是,首长。”小刘立正敬礼,转身离去。
餐桌上,摆着两只军用饭盒,一个里面放着三只馒头,另一个打了两份菜,西红柿炒蛋和萝卜烧肉。常元凯一边翻看报纸,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饭。吃着吃着,突然感到胃子里一阵痉挛。妈的,老毛病又犯了。看来,不服从女儿的命令真还不行。他忍痛走到客厅,倒了一杯开水,从书包掏出一个药瓶,标签上写着“附子理中丸”,是齐霏霏从军区总院为他要来的中成药。他知道,光靠这中药缓解不了胃痉挛,便又从书包里掏出一瓶“胃舒平”。他把两种药倒在掌心,一口吞了下去。喝了一口水,常元凯坐靠在沙发上,双手慢慢地按摩胃部,眼前浮现出齐霏霏的脸,一脸的怒气,一脸的嗔怨:你说你,战争年代,有一顿没一顿的,有情可原,怎么到了和平年代,还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你要不要老命啦。
唉,夫妻之间,打是亲,骂是爱。他心里想,等这次忙完了,一定听妻子的话,到总院找个专家好好看看。
“嘭嘭”,有人敲门。常元凯站起身,于海来了。
(4)
“参谋长,你回来了。敲门时我还担心,怕你赶不回来呢。”
“我也刚到家。怎么,
小伊没一起来?”
“没有。今天是儿童节,她带孩子去看电影了。”
“噢,儿童节。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快,进来吧。”
走进客厅,于海看到屋里空无一人,问道:“参谋长,两个小鬼也出去玩了?”
“嗯,到同学家去了。”
“齐大姐出差有一个月了吧,还没回来?”
“没有。她的那个工作组,纪律严,没有特殊原因,半年内不准回家。”
“齐大姐到底在什么工作组啊,搞得这么神秘?”
“说起来也没什么神秘的,到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关键他们是省里的第一个试点工作组,从省市各单位抽了一些干部,省委副书记亲自带队。”
“嗬,级别这么高,怪不得。说起社教这件事,我还不是太了解。昨天,我们军代表室才传达了中央文件。文件里讲,中国社会出现了尖锐的阶级斗争,如果不搞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共产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这种提法很新鲜,可我觉得,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参谋长,下面的情况真有这么可怕吗?”
“于海,你是我的老战友,有一句话我要提醒你,咱们都是共产党员,对党中央的判断和决策不容置疑。前些日子,齐霏霏来信说,上级要求工作组成员深入群众,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通过一段调查研究,他们发现农村的问题确实很复杂,很严重,不少基层干部有‘四不清’的问题。虽然具体情况她没有说,但我可以感到,中央文件的提法切合实际,令人深省。前两天,王副司令也告诉我,从中央二月份的工作会议简报上看,这次社教运动完全是主席的意思,是一场反修防修的斗争,也是一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个阶级、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主席一向高瞻远瞩,把社教运动提到这样的高度,一定有他老人家的战略意图。我们水平低,可能一下子理解不透,因而需要认真学习,慢慢吃透中央的精神。不过,社教运动对部队的影响不大,咱们主要进行正面教育,‘四清’工作的重点放在农村。”
于海听了,频频点头,钦佩且感激地说:“参谋长,多谢你的提醒。到底是首长,政治水平高,看得比我们深,想得比我们远。看来,我要向参谋长好好学习,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了。”
常元凯笑笑:“好了,你就别拣好听的说了。你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吗?”
于海没立刻回答,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精装红牡丹:“参谋长,来一支?”
尽管齐霏霏逼着他戒烟,可连日忙碌,睡眠不足,常元凯正感到困倦,便顺手接过香烟。他把烟卷横在鼻端闻了闻,好香。于海这小子,从哪儿搞来的这种好东西,王副司令烟瘾大,也不过抽个大前门。常元凯想问,可于海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烟,便把舌尖上的话和一口甜丝丝的烟一同吸进肚子里。
“参谋长。”于海也点了一颗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神情郑重地说:“有一件大事,关于我个人的,一时拿不定主意,想请教老首长,为我指点迷津。”
“乱弹琴。什么指点迷津,你那么精明能干,还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参谋长,这件事,关系到我的前途,不敢贸然作出决定。”
“噢,那你就说说吧。”
“好。事情是这样的。去年,由国防科委牵头,教育部协助,在明都筹建了一所大学,全名叫‘江南电讯工程学院’。这所大学面向地方招生,却是一个半军事化学校,组织关系上隶属国防科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找到了我,想让我担任这所学院的党委书记。找我谈话的人说,国防科委的组织部门考察过我,认为我的资历适合这个职务,有部队工作经验,又和地方上打过交道,在明都地区人头熟,有利于学院的发展。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愿不愿意考虑调动。”
“你等等。”常元凯打断了于海的话:“组织调动,还需要征求你的意见吗?”
“参谋长,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咱们是当兵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一纸调令下来,叫你到哪儿就去哪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可后来我搞清楚了,我的组织关系在总参装备部,和国防科委不是一条线,他们到总参挖人,总参装备部不想放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谈的,最后的结果是,只要我个人同意调离,总参就不强留。”
“哦,我明白了,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手里。要么还留在部队,继续当你的总代表,要么脱掉军装,到大学任党委书记。取舍两难,你拿不定主意,对不对?”
“正是这样。参谋长,说心里话,我不想离开部队。可是…。”
常元凯心知肚明,于海拖着长音的“可是…”,代表着他内心的纠结。于海一直想摆脱军代表这个职务,或者调到军区司令部,或者回到一线部队,因为只有在大舞台上,他才有表现的空间,才有进步的机会。想想自己,若没有王副司令这层关系,还留在军事学院,怎么可能升到大校,怎么可能坐上军区作训部部长这个重要位置。这些年来,常元凯动了不少脑筋,很想帮助于海,可心有余而力不济,自己的工作性质对不上号,既管不了军区的干部调配,也沾不上总参的人事安排。他曾经拐弯抹角地跟王副司令提过两次于海的事,可老头哼哼哈哈地不置可否,看来也没多大的戏。这次,对于海来说,绝对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它,谁也说不准于海还要在总代表这个位置上干多少年,搞不好就一直干到退休。然而,离开部队,对任何一个职业军人来说,都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一种变成孤儿的痛苦。一时间,常元凯也拿不准该说些什么。他拿起茶几上于海撂下的香烟,从里面里又抽出一根,用手中的烟屁股过火,接连吸了两口。
“嗯…。”常元凯斟酌了一刻,还是难以定夺,便问道:“于海,这件事,你们家小伊怎么想?”
“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见。她说,听别人叫你书记,比叫你于总好听。可她又说,地方上太复杂,在大学工作容易犯错误。”
“哈哈哈。”常元凯放声大笑:“厉害。于海呀于海,你别看不起妇道人家,小伊一句话就道出问题的实质,眼光比你我敏锐得多。”
“参谋长,你还拿她的话当真了。”
“我不是开玩笑,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小伊的第一句话,叫你书记比叫于总好听,完全符合当今的潮流。书记是政工干部,如今讲的就是突出政治,政治挂帅。小伊的第二句话,在大学工作容易犯错误,总结了历史经验教训。在两条路线的斗争中,大学处于风口浪尖,作为学校的第一把手,方向不好把握。怎么样,小伊的话有没有道理?”
“嗨,照参谋长这么一分析,她的话还真靠谱。参谋长,调动的事,国防科委那边催得很急,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于海,这种大事,主意得你自己拿。你问我的看法,我是这样考虑的。如果你想过舒适安稳的日子,留下来继续当你的于总,包你一辈子没有风险。如果你想做一番事业,走出去当书记,当时代的弄潮儿。当然喽,外面海阔天空,大风大浪,搞得不好,会呛几口水。不过,只要你方向把握得稳,在路线上不犯错误,有一句诗怎么说的,这个,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常元凯说完,自己都觉得酸,妈的,醋瓶子倒了。
参谋长的话,于海非但没闻出酸味,反而觉得很刺激,坚定了他的决心,激发了他的斗志。其实,对于去留,他心中早就有了主张。找常元凯谈话,无非是打个招呼,征求一下老首长的意见。有件事,他没有向常元凯交底。国防科委的同志说,只要他同意调动,组织上可以考虑为他上调一级,从原来的正团级调到副师级,套地方行政12级。今晚的谈话,虽然常元凯口气模棱,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的意见,可这趟没白来,参谋长引用李白[5]的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是多么明显的暗示,多么诱人的吉兆。
想及此,于海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定了。参谋长,我走!”
常元凯没想到于海这么快就作出了决定,问道:“你想好了?”
于海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想好了!”
“好。于海,走,到厨房去,咱们喝上两口。”
“走,喝上两口。”
(5)
畹香过生日,家中招来一大帮小朋友。孩子们到了一起,静不下来,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院里院外、楼上楼下地跑个不停,笑个不停,闹个不停。吵闹得厉害,龚逸凡没心思看书,索性陪着梦兰、甘妈一起忙活,为孩子们准备了一桌丰美的食物。晚餐过后,吹蜡烛,切蛋糕,龚逸凡向女儿道了一声“生日快乐”,便按照梦兰的吩咐,端起两块蛋糕,走出家门,来到隔壁董家小院。
董家屋门开着,看上去老两口刚吃过晚饭。董师母正在拾掇桌子,董老斜靠在藤椅上,手握烟斗,吞云吐雾。
龚逸凡算是董家的干女婿,自家人,用不着客气,径直走了进去:“董老,师母。请你们吃生日蛋糕。”
“蛋糕,好,好。老夫正等得心焦呢。”董瘦竹笑逐颜开。
“老东西,刚吃过饭,还那么馋。”
董师母调笑了老伴一句,放下抹布,接过逸凡递上的盘子:“逸凡,是哪个小囡过生日啊?”
“是大丫头,畹香。怎么,和平没跟您说吗?”
“和平是讲了呀。可是啊,我们老两口刚才还说呢,该不会听错了。我们记得,畹香的生日不是今天的呀。”
“哦,”龚逸凡笑了:“您二老没记错,和平也没说错。”
“都没得错,哪侬讲?”
“畹香上小学那年,岁数小了点,为了给畹香报名,梦兰把她报名表上的生日写早了几个月。后来搞户口登记,我们干脆将错就错,把今天当作她的生日了。”
“好,好,哈哈哈。”董瘦竹手拿蛋糕,边吃边笑:“将错就错,一错到底。追根寻源,竟然是我们老两口有错在先。”
龚逸凡不解:“这…,这和您二老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你想想,你媳妇是谁?是我家闺女。你和我家闺女何时成亲?按时间推算,你们可是未婚先孕,奉子成婚。在外人眼里,岂不要怪老夫家教不严喽。哈哈哈。”
“你个老东西,没正经,瞎七搭八。”董师母亲昵地打了董老一巴掌。
“董老。”龚逸凡有点难为情,嘟囔道:“反正,外人也不会晓得的。”
“逸凡,你别理他,让他疯。你坐,我给你沏茶。”董师母笑着离开,走进厨房。
“老婆子,用那罐今年开春的雨前茶。”
“不用你啰嗦,我晓得。”
龚逸凡刚刚坐下,就听到小院里有人发话,“董老在家吗?”听声音,好像是许韵来教授。
“在,在。请进。”
来人进门,果然是许韵来。他还架着那副金丝眼镜,头发依旧梳理得整齐乌亮,只是衣着变得朴素了,布鞋布裤短袖衫,有了点知识分子工农化的味道。
“吆,龚教授也在这里。正好,省得我多跑一家了。”自从龚逸凡当了代理教研室主任后,许韵来对他的态度好多了,不像过去那样躲闪回避,见面也敢打招呼、开玩笑,只不过变得些许生分,不叫逸凡,改称龚教授了。
“许教授,晚上好。”龚逸凡点头招呼,心里犯嘀咕,他要找我吗?
许韵来走到二人跟前,满脸春风,扬了扬手中的几本书:“董老,我的书出版了。”
“好,好。是那本《南北词曲拾遗》吗?”董瘦竹站起身,笑脸相迎。
“正是。”
“不容易,出这本书,可有些年月了。”
“唉,没法子,好事多磨嘛。要说呢,书早就脱稿了。可前些年,出版社都不肯发排。先是说给三面红旗让路,后来又说困难时期,没有纸张。直到去年,周总理在广州科学大会上讲了话,重新肯定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属于劳动人民,出版社才又找到我。手稿压在箱底那么多年,总算重见天日喽。”
“好,好。恭喜恭喜。”董瘦竹抱拳致贺。
“喏,这是出版社才送来的几本赠品。”许韵来一人送了一本:“董老,龚教授,烦请二位指教。”
龚逸凡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书,诚恳地说:“许教授,祝贺祝贺。指教不敢当,大作我一定拜读。”
“还有一本,要麻烦龚教授。”
“麻烦我?”
“是啊。我听说,钟校长出来了,你和他有联系。当年,我答应过钟校长,书出版后请他指教。所以嘛,还要烦请龚教授替我转交。”
“没问题,没问题,一定办到。”
龚逸凡把两本书接过来,放在桌子上,侧眼看见董老戴上老花镜,正在翻阅,心想也应该学董老,稍许翻阅一下,以表示尊重和礼貌。于是,他拿起一本,掀开封面,入眼是许韵来写的《自序》。
“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在这点上说,它们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
遵循毛主席的教导,本书作者对古代劳动人民创作的部分戏剧作品进行了比较详尽的研究。在漫长的历史的演变中,民间戏剧作品常常因时间、地域的不同,在语言、情节、人物,乃至主题方面都会发生变异。尤其是在社会动荡、农民革命的情况下,劳动人民往往将传统作品加以改造,用以表现对反动统治阶级的不满和对新生活的渴望。鉴于古代戏曲资料五彩纷杂、良莠并存,本书作者将立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基于马列唯物主义历史观,对部分古代戏剧作品进行批判分析,拾缺补遗,去伪存真,为劳动人民的艺术宝库添砖加瓦,为社会主义文学发展和戏曲创作服务。…”
龚逸凡正一字一句地读着《自序》,耳边陡然传来一阵朗声大笑。
“哈哈,好,好。韵来,你这个《自序》写得妙,妙不可言。哈哈哈。”
许韵来脸色微红,讪讪道:“董老,我这也是紧跟形势,政治挂帅嘛。让您见笑了。”
“哎,韵来,识时务者,在乎俊杰。你看,无产阶级革命立场,马列唯物主义历史观,说得妙极,高屋建瓴,纲举目张。老夫佩服不已,岂敢‘见笑’。哈哈哈。”董瘦竹还是忍不住,笑个不停。
“来来来,茶沏好了。”董师母端来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尊紫砂壶,三盏青花杯:“老东西,别把下巴笑掉了。快,给客人上茶。”
“好,好。”董瘦竹终于屏气敛容,拎起紫砂壶,一一在杯中注满半盏茶水,举杯道:“来,我们以茶代酒,向韵来表示祝贺。诸位,请。”
龚逸凡端起茶杯:“许教授,请。”
“谢谢董老,谢谢龚教授。请。”
三人举杯,浅品辄止,相视而笑。
(6)
董老刚才一番皮里阳秋,令龚逸凡暗自莞尔。许韵来的《自序》,拉大旗作虎皮,写得不伦不类,读来滑稽。这般刻意迎合,倒像一个黑色幽默。但他比不得董老,不敢调笑谑浪,便把目光转到别处。
中堂上,好像又换了一幅画。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画前。
这是一帧二尺条幅,一抹水草,三只大虾,寥寥数笔,深浅浓淡,轻灵剔透。咋看上去,虾儿好像鲜活一般,在清溪中游弋,在纸面上弹跳。
呵,美哉,白石老人的《虾戏图》。
“逸凡。”董瘦竹手握烟斗,也来到画前:“这幅画如何?”
“画得妙!妙不可言。”龚逸凡套用了刚才董老的话。
“像真的吗?”董瘦竹问。
董老这话是什么意思?龚逸凡有点懵懂,是问虾像真的,还是问画像真的?
回想起那幅张大千仿石涛的墨荷,他迟疑了一下,反问道:“董老,莫非,这又是大千先生的临摹?”
“哈哈哈,你搞错了。这是白石老人的真迹,童叟无欺,如假包换。我问你虾画得像不像真的。”
龚逸凡脸一红,又被老爷子耍弄了,连忙说:“活灵活现,像真的。”
许韵来也走了过来,仔细看了看,笑道:“不愧是大师手笔,惟妙惟肖。”
“你们知道吗,为了这几只不能吃的虾,老夫可花了大本钱,用一本清版的馆阁帖,从夫子庙一个画店老板手里换过来的呢。”
龚逸凡打趣道:“董老,您不会做亏本买卖。既然您舍得,肯定值这个价。”
“呵呵,知我者,逸凡也。老夫以为,白石老人画鸟虫,看似貌不起眼,却奥秘无穷,隐喻着为人做事的道理呢。”
许韵来不以为然:“董老,一幅画而已,有那么玄乎吗?”
“韵来,逸凡,老夫问你们一个小问题。刚才,我问你们这虾像不像真的,你们俩一个说活灵活现,一个说惟妙惟肖。请问,你们的根据是什么?”
许韵来和龚逸凡没想到董老会问他们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却又难以回答的问题,不禁对望了两眼,一时语塞。董瘦竹哂然一笑,走到中堂条桌旁,从一只陶瓷画筒里抽出一个卷轴,解开丝线,展放在条桌上。
“你们来看看,这幅《虾戏图》怎么样?”
许、龚二人凑上去,仔细观看。这幅画中的虾和中堂墙上的那三只虾几无二致,栩栩如生,只不过将那一抹水草变成一顶荷叶,题识“乞畸翁兄一笑,大千戏笔”。
许韵来笑道:“哦,这是大千先生送给董老的。人称‘南张北齐’,在我眼里,两幅画都是上乘佳作,可谓并驾齐驱。”
“逸凡,你看呢?”
龚逸凡猜到,董老这样问,肯定暗藏玄机,但他确实看不出差异,便点头说:“我也觉得不相上下。”
“哈哈哈。你们知道吗?这幅画差点被大千烧掉,是老夫从他手里硬抢回来的。”
许、龚二人愕然,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因为大千这几只虾,不像真的。”
听董瘦竹如此一说,许、龚二人又仔细对照了一会儿,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
许韵来摇头道:“不行,我看不出来。董老,还得请您指教。”
董瘦竹吸了一口烟斗:“好,好。老夫给你们讲一桩陈年往事。人称‘南张北齐’,可齐白石比张大千年长半个甲子有余,大千一直以白石老人为尊,可谓亦师亦友。抗战前一年,齐翁南下游玩,徐悲鸿和张大千在秦淮河雇一画舫,款待老师。酒酣饭饱,三人乘兴挥毫。齐白石泼墨荷叶,徐悲鸿写意莲花,张大千一时兴起,仿白石老人技法,添了几只小虾,在荷下嬉耍。哪知白石老人拈须笑道,大千啊大千,无论大虾小虾,其身只有六节,不能多,也不能少!吾辈作画,无论山水人物、花鸟鱼虫,必先仔细观察实物,审其形,度其态,研其神,究其性,方能画得逼真翔实,否则画出来的必然不像,与现实相违,是欺骗世人,不负责任啊!听到老人的批评,大千十分内疚,因为他确实不知虾身几节,大虾加笔,小虾减笔,信马由缰而已。回到家里,他立刻差人买来活虾,拿在手里仔细观察。老人的话果然不假,不论个头大小,虾身都只有六节。回想白石老人的那番话,大千心中惭愧,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大千告诉我,齐白石这种认真细致的敬业精神和实事求是的思想境界,才是其作品生动逼真、雅俗共赏的奥秘所在。看来,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必须先学会做人,做一个诚实的人。现在,你们不妨再看看,两副画有何不同?”
实际上,董老刚才说到虾身六节,龚逸凡就开始数了。果然,齐白石画中的三只虾皆为六节,而在张大千的画中,一虾卷曲,身有五节,一虾伸展,看似七节,只有一只是六节虾。
“董老,您要不说,我们也不知道虾身六节。到底是外行,不会看门道,只会看热闹。”龚逸凡自我解嘲。
“不错。大多数观赏者都是看热闹。可关键在于,作画者必须求真,不可欺骗世人。那天,大千给我讲完这件事,硬要我把这幅错画还给他,一把火烧掉。可老夫实在舍不得,若干年后,此画必成孤品,而且传承了一段大千和白石老人的佳话。于是乎,老夫寻了个借口,说将以此画为鉴,自我反省,按现在的说法,留下来当‘反面教材’。大千豁达,长笑而去。后来我听说,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过错,每每把这个故事讲给他的学生,告诫他的学生,小到画鱼画虾,大到治世理国,求真求实,当为首要。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可怕的是不懂装懂,可憎的是自欺欺人,可恶的是知错不改。”
龚逸凡听了,陷入沉思。董老的话,总是以小见大,言微旨远。做人做事,求真求实。可这些年来,当权者在世人面前兜售了多少五彩缤纷的“假画”。是他们不懂装懂,还是自欺欺人?抑或是知错不改?横竖再想想,古今中外,宗教政治,又有哪个头脑不是制“假画”、卖“假画”的出身呢?可悲可叹的还是老百姓,他们太容易轻信了,也太容易被愚弄了。